雲彩如同一只只白色的巨獸，張牙舞爪地湧上來，卻被飛快地甩到身後。董娘子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。往昔的種種回憶，紛至沓來。

賣身葬父時無奈哀愁的他：“姑娘，若無事還請速速離開，在下如今實在沒有陪你玩樂的心情。”

夏夜庭院內滿目驚艷的他：“你、你怎麽從天上來，你是仙女嗎？”

在她主動表白後忐忑不安的他：“你是仙女，而我只是一個凡間的農夫，我怎麽配得上你呢？”

新婚之夜時喜得合不攏嘴的他，滿面暈紅，只會翻來覆去說那幾句話：“娘、娘子，我會對你好的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。”

生下大妞的那日淚流滿面的他：“對，得天之幸，得天之幸，能有你們母女，真是我這輩子，最大的幸運了。”

沒人知道，她這幾日在寶光殿是如何痛徹心扉，肝腸寸斷，她本以為自己的淚水已然流盡，可當她的雙腳又一次踏上了人間的土地，看到了一片雪白的劉家小院時，她才明了什麽叫萬念俱灰。

雙成跌跌撞撞地推開門闖了進去，正堂之上，正停著漆黑的棺木，在幾支白蠟的照耀下，散發出慘白的幽光。劉彥昌正在靈前痛哭，他也是垂垂老朽，此時老淚縱橫，泣不成聲：“董大哥，你身體素來康健，沒曾想竟突然撒手人寰，你我相伴多年，接下來的漫長等待，又叫小弟如何熬過呢？”

他正哭訴著，忽然聽到動靜，一回頭便是大吃一驚。他先是一喜道：“大妞，嫂夫人，你們終於回來了！難道，天庭已經赦免你們了嗎？”

雙成與董娘子已然如兩具泥塑木偶一般，又如何會回應他。楊僩趕到劉家時，見到的便是這番情景。他急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雙成與董娘子：“表妹，七姑姑，怎麽會這樣？！”

雙成渾身一個激靈，她緊緊抓住劉彥昌：“對啊，怎麽會這樣，姨父你告訴我，我走的時候我爹還是好好的，為什麽會這樣！為什麽會這樣！”

她等不到回答，就三步並作兩步上前，掀開了棺蓋，滿頭華發的董大郎正躺在其中，雙目緊閉，看著就像睡著了一般，雙成蒼白的手緊緊扣住棺木，將這堅硬的木材捏成了碎屑，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，卻固執地不肯落下來。她緊咬著下唇，直到嘗到口中的腥甜。

董娘子顫抖地伸出了手，撫上了他冰冷的面頰，她斷斷續續道：“我錯了……我、我不該嫁給你，我不該嫁給你的。是我害了你……你等了我一生，愛了我一生，可我連你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……”

劉彥昌哽咽道：“就在昨天，董大哥白日還是好好的，晚間還同我與沈香聊了許久，結果到了第二天他卻遲遲沒有起身。我們還以為他是病了，結果推門一看，他已經、已經……”

楊僩敏銳地發現了不對：“您是說沈香也在這裏？”

劉彥昌點點頭：“對，他昨日說要去地府查個究竟，可直到現在都沒回來。”

雙成兩眼發紅：“如果是正常的陽壽已盡，勾魂使者到此必定瞞不過沈香。一定是有法力高強的仙人潛入帶走了爹！”

她擡腳就要走，楊僩拉住她：“你要上哪兒去？”

雙成咬牙切齒道：“我要去天庭，我要把我爹找回來！”

“不準去！”董娘子厲聲喝道，雙成愕然回頭，“為什麽不讓我去，你難道不想見爹嗎？他等了那麽多年，就是為了見我們一面。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，天庭都不能滿足。我不能讓他就這樣孤孤單單地死去，絕對不可以！”

“可他已經死了！”董娘子抓住女兒的胳膊，撕心裂肺地喊出這一句話，“你是爹娘生命的延續，只要你好好活著，爹娘不管到哪裏都是開心的。你快去找陸壓，和他好好在一處，現如今只有他才能保住你了！”

“我去找陸壓，那你去哪兒？！”雙成滿心不解。

董娘子道：“虎毒不食子，更何況娘已經被赦免，還能有什麽事。只要我回天庭，表明與你爹劃清界限，你爹就不會有事，他會安安穩穩地投胎，重新做人……”

“然後呢，你就在天上遠望人間，日日以淚洗面？”雙成猛地掙脫開來，“我不同意！我絕不同意！娘，你別怕，你別怕，你放心，我一定能救爹回來的，一定能的！”

她轉身便要駕雲離開，董娘子與楊僩齊齊追上來，雙成一橫心，流黃揮精劍出鞘，劍光結成結界將他們全部困住。董娘子觸目慟心，聲淚俱下：“大妞，別去，千萬別去！”

然而，雙成已然騰雲上天，眨眼就不見蹤影。楊僩氣急，忙拔三尖兩刃刀左劈右砍，這是能號令神靈的寶劍鑄成的結界，他身為天庭之神，當然受束縛，如何能擊得破。就在他們二人心急如焚時，羅衣華裾的神女從天而降，手中素色雲界旗華光一閃，董娘子便已落入她手。

楊僩驚道：“九天玄女？快放開七姑姑！”

九天玄女微微一笑：“本座奉娘娘玉旨，迎七公主回天。”

“娘娘？怎麽會是娘娘？！她究竟要做什麽？”楊僩滿心疑惑，執三尖兩刃刀就要上前，只見眼前素色雲界旗光華大放。楊僩只覺一股大力兜頭襲來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，他勉力支撐沖將上去。董娘子只見他口鼻都沁出鮮血，忙道：“快站住，這是聚仙旗，你扛不過的！師姐，雲華姑姑剛剛才幫了母後的大忙，難不成你們回報的方式就是殺她的孫兒嗎？”

玄女嗤笑一聲，一指將楊僩擊暈，她悠悠道：“這是他自不量力，又不是我故意為難。師尊若不是看在雲華仙子與二郎真君的面子上，劉沈香擅闖地府，早就該被拖上斬妖臺處斬了。”

劉彥昌早就被眼前的一切驚得魂不附體，直到聽到兒子的名字，這才回過神來：“沈香、沈香怎麽了？”

九天玄女施施然一笑：“放心，你的兒子與妻子馬上就會回來了。”

劉彥昌還待再問，眼前的二仙卻已然化作流光遁去。

在過去無數的焦慮時光裏，雙成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提劍闖彌羅宮的情景。她本來以為她不用這樣做的，她明明那麽努力了，可到頭來，為什麽還是這樣？一股腥甜在她的口腔中彌漫開來，她迎面對上了鎮守彌羅宮的四大元帥。

趙公明是滿目不忍，關羽則是心情覆雜，馬元帥與溫元帥則是拱手一禮：“仙子請進，陛下與娘娘久候您多時了。”

雙成眸光寒芒一閃：“陛下……與娘娘？”

她大步流星地步入殿中，玉帝與王母正在並排坐在紫檀緙絲寶座上。玉帝一見她滿面殺機就覺不大好，果不其然，她一進來就喝問道：“是誰幹的？！”

玉帝皺眉道：“你和長輩說話就是這種態度？”

雙成怒極反笑，她拔劍上前橫在玉帝的脖子上：“你算我哪門子的長輩？叫你一聲外祖父，只是不好在群仙面前鬧得太過，你還真以為我會認你？！我爹呢，把我爹交出來！不然今天大家就同歸於盡！”

玉帝繼淩霄殿暈厥後，又一次氣得渾身發抖：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

他轉身看向王母道：“你是死人吶，就眼見這死丫頭如此無禮！還不快叫人進來把她拿下！”

娘娘不由莞爾：“你們祖孫都別急了。雙成，你回頭看看，是誰來了。”

雙成對上王母幽深的雙眼，心裏咯噔一下，她急急回頭，淚眼婆娑的母親又一次出現在她眼前。她大驚失色，連忙上前，剛想對她言語。王母卻伸手一指，董娘子柳眉一蹙，便暈厥過去。

她在雙成身後柔聲道：“別著急，你爹在那裏呢。”

雙成急急轉過頭去，金漆點翠的琉璃屏風被緩緩移開，人事不省的董大郎正躺在羅漢床上。雙成大叫一聲：“爹！”

她沖將上去，卻被九天玄女攔住。雙成恨恨瞪著她，接著回頭怒視王母：“你把他們怎麽了，你究竟想怎麽樣？！”

王母並沒有回答，而是笑道：“本宮給你爹餵了點東西，以你如今的道行，應該可以看清。”

雙成瞳孔一縮，她定睛一瞧，董大郎的魂體內有一顆金珠在不斷翻轉。而在那耀目的金色中央，孔雀瑰麗的碧色發出點點幽光。她的心怦怦直跳：“那是什麽？”

王母失笑：“那是什麽，你應當很清楚才是，畢竟你曾親自嘗試過它的效果。”

雙成如遭雷擊，她極力壓制住來自靈魂的顫栗，一字一頓道：“孔雀翎……你居然真給他下了孔雀翎！”

以她此時心中的恨意，自然是想立刻提劍上前，大家同歸於盡。但是，她心中還存留幾分理智，孔雀翎劇毒無比，當年鬼車萬年道行，只挨了一下便魂飛魄散。爹既然還能在此，就證明王母暫時不想殺他。不想殺他，又特意引自己過來，雙成恍然大悟，那就是想要挾她。可她還有什麽是值得王母威脅的？

雙成深吸一口氣道：“我自問從未沒有做過對不起您的事。您如今大權在握，我不敢說有五分的功勞，可至少也為您竭盡了全力。更何況，我娘還是您的親生女兒，虎毒尚且不食子，您現在是非要逼得我們都去死嗎？！”

王母並未動怒：“本宮七個女兒，最疼愛的就是你的母親，外祖母又怎麽會害你們呢？”

雙成急急道：“那您現在是在做什麽？！”

王母挑挑眉：“你知道母鷹是如何訓練小鷹的嗎？當一只小鷹剛剛會撲騰翅膀時，母鷹就會生生將她孩子翅膀中的大半骨骼折斷，接著再把它們從高處推下去。小鷹為了活下去，就必須忍著全身的劇痛飛翔，否則就會摔死。但是，這短暫的痛苦給予小鷹的卻是一生的財富，經過這樣的鍛煉，小鷹的翅膀很快便可痊愈，而痊愈後的翅膀將堅硬如鐵，一振翅便能直達雲霄。而本宮現在所做的，就同母鷹一樣。”

她起身來到雙成面前，輕撫董娘子的面頰：“你娘一直都很聰明。她甚至比本宮更早認清她那個無情無義的爹的真面目。而這次，她也第一時間猜到了本宮的打算。她本應該成為一個高貴的女神，可因為你那個卑微的凡人父親，她全然失去了身為公主的驕傲。你也是一樣，為了替那只三足金烏拿到射日神箭，你居然連自割魂魄的事都能做出來！”

雙成心驚膽懾：“你怎麽會知道？！”

玉帝也是大吃一驚：“射日神箭到了你的手裏？”

然而他家裏的兩個女人完全沒有搭理他的興致，王母冷笑道：“本宮早就說了，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。羲和的兒子，沒半點本事，倒是繼承了他娘狐媚的手段，把你騙得死心塌地，一心為他所用！”

雙成扶額：“你誤會了，他一直阻止我，這都是我一廂情願，一意孤行。”

王母一驚，嗤笑道：“看來他的段位比他娘還高。你看著你外祖父，難道都沒受到點教訓嗎？男人的山盟海誓是這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！”

雙成嫌棄地看了玉帝一眼：“陸壓跟他不一樣，他是真心待我的。”

玉帝：“……朕還在這裏呢。”

“呵。”娘娘挑挑眉，“真心也好，假意也罷，都無法掩蓋他是一個廢物的事實。你是天帝的嫡系血脈，如何能與妖族為伍。他配不上你。”

雙成咬牙：“你說得那麽冠冕堂皇，還不是忌憚妖族的勢力。陸壓和我都沒有什麽野心。我從頭到尾都只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而已，之所以到今天這個地步，都是你們逼的！我爹配不配我娘，陸壓配不配我，都不是你說了算的！”

娘娘嘴角一翹：“可你爹如今在我手中，這一切就該我說了算。到了現在你應該明了，本宮找你的目的了吧。”

雙成緊緊攥著裙擺，王母的紅唇微啟，一字一頓道：“要麽親手殺了陸壓，揮劍斬情絲，要麽就看你爹在三十日後魂飛魄散，你選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小劇場：

成郎：為什麽我們在一起那麽困難？

壓妹：大概是因為我們家裏都有皇位要繼承吧(⊙o⊙)…

PS：小鷹的故事摘自《鷹志》，大家小時候做閱讀理解肯定看過吧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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